有一首流行歌曲我非常喜欢,就是《北京一夜》,歌中唱到:“人说北方的狼族,会在寒风起站在城门外,穿着腐锈的铁衣,呼唤城门开,眼中含着泪……” 我不知道这首歌的词作者是谁,为什么会如此形象地想到北京的城门,据我的估计,他的年纪不会很大,在他能够写作的时候,北京的城门早已荡然无存了。
我佩服作者的想象,城门、寒风、铁衣、出征人、缝着绣花鞋的妇人,这一切形象,勾画出久遥远时代北京城的温度。我能够体味出作者力图展现的那幅场景:在清冷的冬夜,高大的城门和城墙,黑压压地伏在地平线上,守候在城门口的将士被冻得瑟瑟发抖。城内的街道,反射着铁灰色的影子。全城寂静无声,而在百花深处,有一间小屋,窗棂上还闪着昏黄的灯光,那是出征人心中唯一留存的温暖地方。
很少有人这样去写北京,也很少有人在歌中唱出城门的冷峻。
现在的人,恐怕只有北京的概念,而没有北京城的概念。那座捍卫了北京五百多年,有着十六座宏伟城门楼的古都在亚洲或世界上都堪称一流,而如今它已经消失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了。没有了城,就没有内外,而没有内与外,思念和等待就失去了空间的依托,变得不那么有诗意了。而失去了城墙包裹的旧都,就像一个碎了壳的鸡蛋,失去了控制,渐渐铺陈得没了规矩。
有一个外国人曾这样描写北京的城门:“宽阔的护城河旁,芦苇挺立,垂柳婆娑。城楼和瓮城的轮廓线一直延续到门楼,在雄厚的城墙和城台之上,门楼那如翼的宽大飞檐,似乎使它秀插云霄,凌空欲飞……当你熟悉这座城市以后,就会觉得这些城墙是最动人心魄的古迹──幅员辽阔,沉稳雄劲,有一种高屋建瓴、睥睨四邻的气派。”写这段话的人叫喜仁龙,是个瑞典的美术史家、汉学家。他最后来到北京是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。
图3 古老的护城河
小时经常出入城门,在门洞里边大声喊叫,听拱璧反射的回声。在我的印象中,城里和城外有着巨大的差别。一入城门,就是房屋密集的街道,而城外,则是开阔的野地。靠近城门,会有一些房子在道边,屋旁竟然还有石碾子、石磨,颇似到了乡间。那些城门楼并无人看管,可以顺着台阶爬上去,城楼里空荡荡的,巨大的木制构件都被岁月剥去了油彩,露出质朴的原木色。每到傍晚,便有成群的飞鸟在楼顶盘旋,给夕阳下的北京增添了怀旧的气氛。
城楼的墙上经常有人乱写乱画,我还记得有一首完整的诗这样写道:“一去二三里,烟村四五家,亭台六七座,八九十枝花。”这首被人念俗了的宋诗,用在城楼观景,倒也贴切。站在城墙上往两边望去,城内一片绿荫,还有可以眺见景山的万春亭和北海的白塔。而城外,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被垂杨柳拂着的护城河,接下来,是绿色的田野和远处蓝色的西山。我年少时喜欢幻想,痴迷于童话故事中所描绘的远方的森林和草原,而城墙之上,便是能够使我发挥想象的地方。我经常琢磨西山后边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,是否会有插图中所描绘的金色的塔顶和戴着珊瑚项链的姑娘。
图4 护城河畔的神武门
这座城曾是北京人的地理坐标,人们出门办事,常说“进城”或者“出城”,你若问起同事、同学的住址,最简便的回答就是“西直门”“德外”“崇文门”等等。不用多加解释,听者的心中便有了数。在城中,你永远不会迷失方向,因为你要去的任何一个角度,几乎都有一座城门远远地向你召唤。
我怀念这座城,就像怀念我儿时的伙伴,特别是当我看到西安和平遥保存完好的古城墙时,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。漫步在古城墙上,我经常会有些恍惚,不自觉地以为又回到了北京的城墙上,想寻找童年的记忆。
关于北京城的价值,中外的建筑专家们早有很精辟的论述,说它是世界的奇观之一,伟大文明的顶峰,古代城市规划的瑰宝;认为它的设计是如此的杰出,为今天的城市提供了最丰富的思想宝库。专家们的赞美是基于世界和历史的专业眼光,因为他们的确能从北京城的设计上汲取到丰富的智慧。但对于我这样一个普通的北京人来说,这座城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意义,为什么我要怀念它呢?
这座城曾经拥有的一切,都是我精神家园中不可分割的存在。虽然我出生的时候,古城早已换了人间,城墙也失去了原有的防护作用,但它作为一个饱经了五百年沧桑的杰出建筑,那高大厚实的城墙,巍峨的城门,它的稳重大气,规整通达,暮鼓晨钟的悠远,以古树和城楼形成的令人遐想的天际线,无言地在我的血脉中注入了一种情感,好像自己的生命与它的历史连在一起,就变得豪迈了许多。我无法从专业角度去评价北京的城,然而城市之美,美的是心中的那份情。正是因为记忆中有这座城,有了故宫、天坛、琉璃厂、四合院……我才认为自己是个真正的北京人。
图5 北京天坛
如果延安城没了宝塔,西安没了钟楼,苏州没了园林,杭州没了西湖,那里的人会有怎样的感受。或者说得俗一点,就像你的熟人整容换了一张脸,虽然还叫那个名字,可怎么看都觉得别扭。
怀念这座城,还要怀念一个人,他就是梁思成。很少有人像他那样,把这座城市当成自己的血肉,为了这城,他的一生承受了太多的悲情和磨难,也许今人很难理解,他的热泪涔涔,却不是为了个人的不幸。我们大家都还记得他说过这样的话:“拆掉一座城楼像挖去我的一块肉,剥去了外城的城砖像剥去我的一层皮。”这个在战火中为围城的解放军绘制了北平重点文物图,还为保护日本的京都和奈良起了重要作用的建筑学家,却无力在和平时期保护他所钟爱的北京城。
我们在历史中经常发现这样的事实,一些伟大人物或先知生前蒙冤,主张也被视为谬论,但随着历史的发展,他们终获平反,主张也变成了人们的共识,或登上凌烟阁,或载入史册,受到后世的敬仰。但我想,梁思成恐怕永远也得不到这样的待遇,因为著名的“梁陈方案”至今仍备受争议,不但北京城被拆得面目全非,许多关键性因素已经消失,永远也不可能恢复历史名城的风貌,就连全国许多现存的历史名城和文化遗迹,也在官员政绩和开发商的共同挤压下,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迅速的消失。
古老的城墙,并没有阻挡这些城市进入现代化的脚步,反而以其独特的风貌,增添了文明的内涵。而北京城,却只能成为我们心中的记忆。现在我们只能依靠数字来了解北京城了,我不知道在中国的大地上还有多少历史遗存正在变成冷冰冰的数字,有外国人评论道,中国人只重视书本上的历史,而不重视现实中的历史。这话听起来有点刺耳,却不幸成为事实。明清北京的城墙全长近四十公里,平均内高10.35米,外侧高11.39米,顶厚14.64米,基厚有19.28米。内九外七共十六座城门,分别是正阳门、崇文门、朝阳门、东直门、安定门、德胜门、西直门、阜成门、宣武门、永定门、左安门、右安门、广渠门、广安门、东便门、西便门。这些城楼都建有箭楼和瓮城,构成了完整的防御体系。现仅存内城东南角楼,德胜门箭楼,正阳门城楼和箭楼。
图6 北京天安门
据说,当年拆这些城门楼,是为了寻找翻修天安门所需的木料,但拆完之后才发现,木料的尺寸都不对,没一根用得上。也许是因为北京好东西太多,所以城门拆就拆了,没人对此负责,那些木料最终也都不知去向。
现在北京孩子们的记忆里,再也不会有一座城了。